佛山出租车故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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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是农历十一月十五日。
清晨,还在床上,德喜问老伴,今日哪日?老伴这会已起床,穿好了衣服。她每日起得早,给快满十岁的孙子弄早餐--热一瓶牛奶、一只包子,煮一个鸡蛋。孙子在一公里外的一个私立学校上小学三年级。老伴本不想理德喜的,一想今日不是十五么,不理人不对的。就说,今日不是十五么,大日子。噢,过得真快,就十五了,德喜说。他边说边用手揉胸脯,顺时针一百下,用右手,逆时针一百下,用左手。完了,还要揉肚腹部。这成了每日睡前和起床前必做的功课。爹在世时说过,哪里不舒服揉哪里,胜过用药。前会,他觉得胸口闷,肚子也有点胀,缓两年过七十了,说老也老了,这里那里有点痛,很自然的,便想起爹以前说过的,照做了,果然有用。
揉完了,就起身穿衣服,心里却想,按乡下习俗,初一十五清早开门便要点烛梵香的,敬天地,敬菩萨,敬祖宗,在厅堂上室神龛前鞠躬作揖,在祖宗牌位前烧纸钱,以求庇佑。家家如此,月月如此。现在住县城套间房,这事便作不成了。想到这,德喜有了愧疚,尤其对过世十几年的爹娘。便许诺,何时回到了乡下,加倍偿还我欠你们的!
前年,在广东佛山开的士的儿子以按揭的方式,在县城繁华地段买了一套一百三十平米的商品房,买房动因是让唯一的孩子开春能在城里受到良好的教育。为了让孙子赶上学期,房子装修完,放一挂鞭炮,便带着孙子住过来,乔迁酒都来不及做。孙子能到全县最好的学校上学,这才是最重要的。
罩裤尚未穿好,德喜的手机就响了,只得去接电话。见是个陌生号码,就来气,说,我一不买房二不贷款老找我干么?便把手机丢于床头,继续穿自已的裤子。电话没人接,响了一阵也就停了。这阵子老有房介和放贷者的搔扰电活,弄得人心烦。
这时,老伴就搭话,叫你去换个号码,你不,总是中招吧。德喜不服,说,硬是号码惹的?
德喜电话号码的尾数是8899,当时撞到这号码时似捡了金子,谁知烦恼随即而来,每日的不良电话格外地多。老伴揶揄他:人家认定不是当官的就是个大老板,不吵你吵谁去?还以为捡了个宝!
现在,德喜有点相信是号码的问题,就说,什么时候去换掉,弄个不起眼的。话还在嘴边,手机又如土狗子(蟋蟀)一样,急切叫起来。还是刚才那个号码。德喜说,你还不依不饶了!就接通了。
喂,你是德喜哥吧,我是顺馨,找你说个事。一个陌生的女声。谁?顺心?我认得你么?认得的,认得的,你满姑的二女顺馨,嫁在湖头的那个。那边在提示他。满姑,湖头,顺馨,德喜快速地将对方提示的这些内容在头脑里过一遍,说,知道的知道的,多年不见,没想到是你。德喜有六个姑姑,都不在世了,听到电话里说的,才想起那个微胖微黑头发微卷,比自已小了二十多岁的那个表妹来。我是从我哥那弄到你电话号码的,你,嫂子,你们都还好吧。好,都好。德喜竖起耳朵,罩裤的右管穿上了脚,左管还虚着,管口被左手捏着。心里估摸着对方打电话的因由。对方说,我想跟你说件事。说吧,你说。我就说了呵,本月十八日,我大儿子结婚,我家做接亲酒。请你们一家大小来吃酒。德喜有点意外。他爹十姊妹,娘八姊妹,父辈亲戚大都不在人世了,表亲还有五、六十人。表亲里,平日相互走往的不多,有人情来往的,一般是男表之间,每家男人托起了父辈人情往来方面的责任。感觉到德喜的停顿,对方的声音又传过来了,喂,德喜哥,在听吗?在听在听,知道了,就是大后天,你家接亲,一定来。德喜急忙把要说的话说过去。对方又说,还请你通知你两个弟弟,就是德弘哥和德扬哥,他们两家也是要请的,烦请你转告。好的,好的,一定转告。德喜话说得越来越响,口气里听不到半点不悦。
通完电活,放下手机,德喜捏着裤管那只手半日未动,直到嘿啾一个喷囔,才记起还有只裤管得穿进去,慌忙穿好裤子走出卧室。
孙子开春在吃早餐,见他出来就问,爷爷,今天上学还送我吗?这还用问,他说。孙子说,叫你莫接送了你不听,我已经长大了,根本用不着保镖了。用不用得着,不由你说了算,这保镖还要当三年,当到你小学毕业为止。望着孙子,德喜心头又暖融融的。
怎么着,好像听说要吃酒了,谁家?老伴这时从厨房出来了,坐到沙发上喘气。老伴有肺心病,十多年了,时好时坏。热天基本没事,一到冷天常有发作,大的趋势是病情每年略有加重。一年都要住一两次医院的,最近一次住院就在半月前,足足七天。总费用一万四,农村医保报销了八千元,自己掏了六千元。出院后,每日用两小时呼吸机,用点药,情况基本稳定。只是寒冬才刚开头,天气日见阴冷干燥,要特别小心保养。
要上呼吸机吗?他问。老伴摇头,说,谁家要接亲?德喜便把刚才接电话的事告诉了老伴。说了半天,老伴才弄清顺馨为何许人,为何会请他们去吃酒。便说,一代亲,二代表,三代了。按理,表亲还是要走往的,是正路上的亲戚,不是瓜棚搭柳棚。只是俺家表亲太多,数都数不过来,都搭往,多麻烦的一宗事!德喜说,本来男表亲互相走往也就得了,基本维持了原来的范围,要是女表亲也走往,范围大得多了,难得应付的。老伴说,那你去不,吃酒?不去怎么行,还不汲取教训!再说我已经答应了,还要通知德弘德扬两个。
德喜说的“汲取教训”是指十多年前的一件事。那时爹娘还在,二姑家没有儿子,有三个女儿,大女儿在家招郎上门,生了两个儿子,大儿子结婚时请德喜去吃酒,德喜口上应诺了,事到了并未去,还说,姑妈姑父都不在了,吃酒爹娘去了也就行了,其他表姐表妹家做酒都没去,若去,就破例了。这话传到了二姑家大表姐耳朵里,表姐就说话:我是谁?你二姑家的顶梁柱,与其他表姐妹不一样的,你不来吃酒可以,从此,你家做什么,别怪我不来!听到这话,德喜知道自已一时糊涂,失了礼,有点懊悔。表姐果真从此不来吃酒,大女儿出嫁,小女儿出嫁,都不来,后来儿子接媳妇进门,还是不来,人情上完全没有了来往。见上了面,也喊兮兮的,感觉听到的声音和看到的笑容里面总缺少点什么,该有的东西不周全,难免有些尴尬和不自然。想想这事,挺不是滋味的。
十五日,大日子,表妹大清早喊吃喜酒,也是喜事,沾了喜气,本要高兴爽快的,但德喜爽快不起来。见他闷头闷脑的样子,老伴说,不就吃个酒么,愁眉苦脸的,去,送开春上学!
德喜说,吃一回酒没多大的事,问题是这个头难开。说完便去送开春。
中饭后,德喜服侍老伴上了一小时呼吸机,安顿她到床上睡,自己歪到沙发一头,背后垫了棉垫子,胸前拢了烤火被,脚下烤火炉微微开着。他得眯会。每日如此。一个小时足够。世界在德喜心里静下来,似乎已经入眠,手机却响了!真会择时辰!他嘟囔着,手伸出去拿手机,又停住了,让它响了十几下,才拿过来听。
是村民小组组长刚玉。只听那边说,德喜叔,请你吃酒,大后日做酒。
德喜曾嘱托刚玉,组里谁家做酒电话通知他,别落下。当地乡俗是村民互相吃酒限于组内,一般是二、三十户人家。德喜他们平常吃酒范围是两个组。另一组是分产到户时分出去的,人情一直未断。这样,需吃酒的总共有近六十户人家。每年,生老病死,婚丧嫁娶,红白喜事接踵而来,让人应接不暇。喜事一多,德喜生怕刚玉忘了通知他,每见到一次提醒一次,让刚玉生烦:如此不放心你另外请人!这话说得德喜不好意思,就不说了。但刚玉还是遗漏了一次。那是另外组一户人家老了人,做白喜事,主家请刚玉做总管,事一多,忘了给德喜电话。忙完事才猛然想起未通知德喜,也未垫付人情。忙不迭骂自已昏了头。就打电话给德喜,说,你骂我吧,叔,做错了事!取了低姿态,讲清原委,请求原谅。最后说,我家付人情写数是我婆娘做的,不然也会记得帮你垫,他家白喜事,又不能补礼,我去帮你解释一下,要怪怪我,不能怪你。既如此,德喜说何?把火降下来,说,下次记得!下次记得!德喜回来时,见到那家主人,又赔了小心。主人家自然通理,知道个中缘由,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。但德喜老觉得亏欠人家,老觉得自已做错了一件事。
这次听起来好像是刚玉家要做酒,但德喜知道刚玉讲话有时候没头没脑,让人云里雾里,便问,你家要做酒吗?做什么酒!刚玉说,不是,是旭明家,不是我家,旭明过四十岁,做四十大寿酒,就在大后天。德喜又问,过四十也做酒?刚玉说,十岁酒,三十酒你又不是没吃过!现在兴起来了。德喜说,怎么好意思捡场?刚玉说,怎么不好意思,对联一贴,寿烛一亮,桌子一摆,花炮一响,客人一到,场面不就铺开了!德喜笑,笑了两声,说,是,是!刚玉问,回么?德喜说,回,回。停了一下,又说,不一定回,那边还一个接亲酒。走哪边,想定了,再给你话。
磕睡吵没了,再睡已无可能,尽管脑壳昏沉沉的,眼睛酸胀胀的。老伴也被吵醒了,在床上咳嗽了两声。德喜在客厅大声说,老婆子,贺喜贺喜,喜事连连,又有酒吃了!卧室那边说,我已听到了,旭明儿子去年考上大学,做过一次酒,今年又捡场,明年他婆娘过四十,这酒又逃不脱的。德喜走进卧室,坐到床边,感叹,闹热!真是闹热呀!老伴说,谁像你,该做的乔迁酒都不做,自从孙子周岁时小打小闹搞了一次,近十年不做酒,两个组里有第二家吗?乔迁酒不是来不及做么,德喜说完便勾头不语。老伴歇了一阵,继续说,远的不说,就这三年,你掐掐手指算算,吃酒吃了多少钱?哪一年不是一两万?先前在老家,你锄园作菜,我养鸡鸭,园里菜,窝里蛋,都换得钱到,现在完全吃“死食”,一个子都是儿子出。可怜俺儿子,赚两个钱那么辛苦,要还房贷,要应付孙子上学,其余全让我住院和吃酒吃掉了!说到这里,老伴用手揩眼角,见到她情绪激动,德喜也感到喉咙梆硬。便说,俺总想喜事来了弄简单点,总想不要麻烦人家,谁知人家总是不怕麻烦我们!后悔不!当初叫你做乔迁酒有道理不?老伴追问他,老是付出,总不收回一两次,撑得下去不?德喜无话,还是勾着头。老伴又说,听人家说旭明婆娘明着讲,一年得想办法做一次酒,不然要吃大亏的,她这样说,并没有人反驳她。现在,你知道人家心里怎么想的吧。德喜终于抬起头来说了句话,他说,何日是个头啊!又说,十八日两项酒,钱够不?老伴说,勉强。说完,侧过身子去了。
夜里,陪孙子做完家庭作业,已是十点多了,老伴已上床,叫德喜也上床睡觉。德喜不,说,我若上床,刚睡着又来了喊吃酒的电话呢?老伴便笑起来,说,已经两通了,还有?不会吧!话音未落,电话就响了。德喜举起手机说,这不来了?多半是喊吃酒的,赶十八日这个黄道吉日。
屏上显示是干老弟崇希。德喜说,好家伙,乔迁酒来了!接通电话,只听得一个大嗓门说,大哥,你好!我是崇希呀!我知道,知道,好久不见,你不是在建房子吗?建好了不?差不多了,唉呀,累得够呛,本月十八日上梁,做上梁酒。做上梁酒?人家都是等全部装修妥当了才做酒,做的是乔迁酒,上梁时放挂鞭炮就行了,崇希,你怎么这样急?不急行吗?大哥呀,巳花去二十万,至少还需个十万八万的,不瞒你说,兜里没钱啦,房子建了一年多,拖拖拉拉的,总要结个蒂吧,这不,乔迁酒改做上梁酒,提前收回点人情,把装修工作扫个尾。
崇希的情况德喜懂,两个女儿,一个读高中,一个读大学,所需都是整票子,他自已做屠夫,一年也赚得到几个钱,一、二十年来,陆续积存了一些钱准备新建房子。不料前年六十多岁的父亲大病,在省城医院做大手术,前后两次住院,除开农合补贴的,还花去近二十万元。但建房子的事又不能久拖,周围农户基本改旧换新,他家依然是七十年代初的土砖屋。关键是他家地势低,每年春末夏初的雨水季节,幽圳河涨大水,房子里都有水漫进来,齐脚踝深,一浸两三天。择新址,将房子建到地势较高处,成了一件刻不容缓的事。今年,驻村扶贫队员帮他争取到农村危房改造补助款八万元,他才有底气动手建新房。
毕竟手头紧,崇希房子建得有点“上气不接下气”时,是妻子出的主意,她说,崇希,手头缺钱可以想点办法呀。办法日日在想,日日就是冒得办法,崇希说。动动脑筋,摆点法子主意,妻子说。明日去镇上买福利彩票,买体育彩票,中个五百万,最好是一千万!崇希揶揄起妻子来了。妻子说,乱讲!我们提前做酒,做上梁酒,改乔迁酒为上梁酒,钱不来了吗?崇希想了一想,一拍脑门说,对啦,提前做酒钱不就来了么!我怎么就没想到呢?妻子说,蠢呗!崇希第二日赶到墟场,找阴阳先生择过日子后,把上梁酒定在本月十八日。
明白到崇希做上梁酒的原委,德喜心里有些酸楚。崇希是老家邻村的,生下来体弱多病,算命先生说此男孩是出继带出的命,最好是过继给别人家做儿子。崇希爹说,我生过了两个女儿才盼来个儿子,怎么舍得?就没有其他办法了?先生说,办法倒是有,找个干爹,但这个干爹必须生养了三个儿子,有男而无女。崇希爹便找到德喜爹,替儿子认干爹。抱着崇希在德喜爹面前拜过三拜,让崇希叫干爹。崇希年幼,才囫囵讲得一点话,把“干爹”叫成了“爹”。德喜爹既高兴又心疼,抱过来崇希,又是亲额头又是亲脸蛋,从此视为己出。认过干爹的崇希果然强壮起来,后来长到一米八高,虎背熊腰的。因为这层关系,两家交往之紧密不逊于血缘至亲,崇希和德喜、德弘、德扬三兄弟俨然如亲弟兄。
德喜知道崇希这几年艰难,如此安排着实情非得已。有心帮忙,力已难及。就在电话里说,崇希,你做这样大的事业,本要帮上忙分些忧的,无奈只能口上说说而已。听到这样说,崇希有些激动,嗓门更加大些:我知道知道,大嫂住院用这么多钱,你也困难。二哥和满哥都借了钱给我,帮了大忙,是一样的,一样的!今日打电话就是请你一家大小十八日一起来吃酒!二哥和满哥等下打电话请他们。一定来啊,大哥!好哩!好哩!德喜高兴地应下来。
接完崇希电话,己经夜里十一点了,德喜轻悄悄爬上床,不想老伴并未睡着。三项酒怎么吃?我出不得门,你分不得身,去哪家?老伴问。还真不好办,去哪家?顺馨起这么大个意请我们吃酒,又是头项接亲酒,不亲自去,对不起人。旭明是组里人,在老家,抬头不见低头见,再说,要是人不去,只托付人情,人家会以为看不起他的四十酒。崇希家更应去,忒想看看他家房子到底建得怎样。是孙猴子就好了,可以分身,唉!德喜长长地叹了一声。老伴说,夜深了,莫老想,总会有办法,睡吧。两个老人就熄灯睡了。
德喜并未睡好,直到天亮时分才迷迷糊糊地想睡觉,却要起床送开春。吃中饭时,老伴问老头:想定了不?德喜摇头,只见他面色黄黄的,眼袋沉沉的,饭也懒得吃几口。老伴又说,莫老想,总会有个办法。过了会,又问,乏味么?弄点豆腐乳来。就起身到冰箱里拿出一个有红盖子的白塑料瓶,弄出几块豆腐乳端到桌上。见到这红艳艳馨香四溢的东西,吞过几口口水,德喜才将老伴盛的那碗米饭嚼完。然后他对老伴说,去年十月份,我回老家吃明光家孙子的三朝酒,与明旭婆娘同桌。你猜她怎么说?怎么说?她说德喜哥,还是我哥明光家面子大呀!她说一句就不说了,哈哈子笑。知道她说什么,我就说你崽上月做升学酒那会你秀英嫂正当人不好,陪她在医院看病,没空亲自来,只好托人情,莫怪。她笑着说没事没事,跟你开玩笑的。旁边不知是谁搭一句:有怪在心里。一桌人又笑。怕你受气,这些事没跟你讲。老伴就怨老头,你还说得,口真紧!又说,所以呀,老头子,吃酒无小事,还得多思量思量。
需要思量的不是仅此一件,还一件,钱的问题。家里尚有千来元,不够,仅崇希家,德喜就想随礼一千元。咋办?打电话给儿子,这是唯一可靠的办法。打着这样的电话,德喜心里每每隐隐作疼。他觉得自己总是拿着一把刀,剜儿子儿媳身上的肉,又觉得儿子儿媳是油榨坊里一块油麸饼子,里面的油让他全榨干净了。德喜本身说话音量就低,给儿子打这种电话时,嗓门更加粗壮不起来,甚至听起来有点低声下气。儿子倒是干脆爽快,他说,爹,一乡一俗,莫纠结这些事,该如何如何,就是不能让人家看轻了我们家!就打了三千元放德喜银行卡上。
至于究竟去谁家吃酒,思量了三天,才决定去明旭家。顺馨家请在县城开小超市的德扬带人情去,德弘一家在省城开一家小宾馆,每次吃酒也是请人垫付人情。德喜专门打过电话给顺馨,详细说明了无法前去的原因,并请求原谅,顺馨给予了理解。也专门打过一个电话给崇希,讲清目下状况,请在县城一学校教书的大女儿帮他操作手机,从微信里发过去一千元人情。崇希这个人他懂,知道他不会怪罪自已的。
睡过一夜好觉,十八日,德喜很早起了床,送完开春,就去乡下吃酒。
搭的是通乡下的公汽,五十里路程,票价五元,以前通班车时是七元。德喜不用掏钱,六十五岁以上的老人凭身份证免费,以前八十岁,九十岁都不免费。每次上车坐好,德喜都要念:好政策!好政府!好日子!来回一转乡下,眯眯笑着,啧啧啧的要念好几次。念得车上有人同他一起念,念得搭车人目光都朝他们几位老者身上望,念得车上起了各种各样的话题。今日又念。旁边人就说,今日才是好日子,看这做酒的!德喜就想,你现在才知道呀,我早晓得哩!就拿眼睛望公路两边。两边闪过的是一个屋场,几户人家,是一幢幢独栋的或连排的洋楼别墅。两边不断有人家贴大红喜联,搭有高高大大流光溢彩大拱门的是接亲的,禾坪里,人们脸上尽是喜悦,扭头望向新娘要来的方向;厅堂摆满桌子,老少满脸喜气,来客相互招呼的,是办其他喜事的人家。
车子走的是县乡公路,淋过了柏油,宽阔,平坦,车流量也不是蛮多,车子轻盈舒爽地行驶着,走不了多久,就要迎来一长列披红挂彩的车队,这是要去接新娘子的,或是已经接到新娘子的婚车。天气也很好,德喜心头原有的一点烦恼已不见任何踪影,只见到窗内窗外满世界金色的光明。这个美好的冬日里,他目之所及既深又远,自北而南的幽圳河水面瘦瘦的,影入眼帘的平原似乎没有边际,天边的山脉绵延不绝,只见得雄浑大气,却不见了平日的陡险突兀。眼里所有的东西都是他所希望的样子。
下车步行两百米,德喜便来到组里。先到自家老房子里看了看,这是八十年代建的红砖屋,说是两层,二楼铺的是竹皮土楼,免强能住人,多是用来放杂物的。处处是灰尘,无处落坐。在厅堂上室,点燃烛,上过香,焚过纸钱,父母、祖宗牌位前赔过小心,才走到旭明家吃酒。因为去得早,德喜吃到了头巡。旭明家房子里只能摆十五桌,未占到席位的要待到二巡了,厨房已预备了好了二巡十五桌的所有食材。做红喜事不在门外开桌,不管门外多敞亮宽绰。做白喜事不在屋内开桌,只是把“老人”送上山后的那餐“下山饭”才彻底地摆到屋内来吃了。这是本地习俗,与禁忌有关。
菜品不用说,十分丰盛。四个碟子:板栗木耳炒仔鸡,炒驴肉,炒鱿鱼丝,炒猪舌。八大碗:脆皮鹅,啤酒鸭,粉蒸排骨,清蒸鲈鱼,虎皮扣肉,黄焖牛肉,黄焖黑山羊肉,黄芽白菜。一个蒸盆:鸡块、排骨、猪肚片、墨鱼片、干笋片、板栗、香菇、十个煮熟炸焦的土鸡蛋,大盆盛着,搁蒸笼里云山雾罩地蒸一个时辰,端出来放在桌子中央的时候,酒宴的高潮就到了。
山吃海喝不是德喜的长项,待到第八个菜蒸盆上来时,事实上他已经吃好了,为了表示他的一点热忱,还是舀了两勺热汤,顺带了两片笋子和一个香菇。
随礼写数时,行情有所上涨,由四百元涨到五百元。德喜想问谁带的头,为何要涨,话到嘴边又吞下去了。他想起了儿子那句“别让人家看轻了我们家”那句话,又想起旭明婆娘那次笑谈,心想,罢了,罢了!谁带头不是带头呢?涨起了还退得下来吗?
刚欲转身去公路上搭车时,一组民向他打拱手,说,德喜哥,当面请客,本月二十五日我家做孙子的满周岁酒,恭请通屋大细来吃酒!德喜笑脸应着了。
德喜走到公路边,稍等了会,公汽就来了,一脚已踏上车了,肩头被人扮着往下拽,扭头一看,是邻组的一个老哥。只得回转身来。这老哥是一路追着他背影来的,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,喘匀了些才说,德喜呀请当面客,本月二十八日,老婆子做八十酒,请你通屋大细来吃酒!德喜说,好!好!又笑脸应着了。
在催促的喇叭声里,德喜爬上了汽车。走得老远了,还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:德喜记着啊,本月二十八日!
回转的路上,窗外有些什么,德喜再不去注意了。这个老实人,作了一个大胆的决定:做一场酒!腊月二十一日,孙子开春满十岁,为孙子做十岁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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